“再往里头走,有只母蜈蚣。”灵蕴子的声音忽远忽近,像在他脑子里打转,“那虫子的卵能寄生在活物身上,你要是还像现在这样杀进去,那我就多一堆蜈蚣徒孙了。”
周厉的脚步顿住了。他想起刚才被银线蜈毒到的手腕,此刻还在隐隐发麻。可那发麻的感觉里,又掺着丝期待。
期待着那只母蜈出现,期待着用更阴狠的招术把它凌迟,期待着听那些细小的虫卵在剑下爆裂的声音。
“握剑的手要是松不开,”灵蕴子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,就在他耳边,“迟早得被剑反过来吃了。”
头灯的光照亮了周厉脚下的路,他低头,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扭曲着,握剑的姿势像只蓄势待发的蝎子。
铁剑的反光里,映出他自己的眼睛,瞳孔比平时更亮,满眼的血丝里让它们看起来充满狠戾。
矿洞深处传来怪异的声响,无数细足在刮擦岩石的沙沙声逐渐靠近。周厉深吸口气,握紧了剑柄。
这次,他没立刻冲进去,站在了原地,让头灯的光一寸寸扫过前方的黑暗,掌心的汗顺着剑柄往下淌,在地上晕开小小的湿痕。
剑还是那把剑,步法还是那套步法,只是心里那团杀火,仍然在熊熊燃烧。
黑暗里的嘶鸣更近了。周厉的影子在岩壁上晃动,在跟自己心里的那头猛兽较劲。
铁剑上的黏液不知何时已经干透,留下斑驳的绿痕,像一道道狰狞的疤。
周厉看着自己的手,此刻面对这只护着幼鼠的母鼠,他的剑怎么也落不下去。
心里的声音不断催促着,下手吧,砍下去,小耗子的血也许颜色不同呢?
却有另一股弦紧紧的拉住了他的手,不让他挥出这一剑。
母鼠见他没动,又往前挪了挪,这次的动作里没了凶狠,反而带着种近乎哀求的迟缓。它腹部的幼鼠似乎受了惊吓,又缩回了脑袋,只露出条小尾巴,在地上晃了晃。
“理性尚存,看来义务教育不是白给。”灵蕴子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,声音里没了戏谑,“催促你的,是兽性。拉住你的,叫人性。”
周厉低着头,一动不动,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水。铁剑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母鼠趁机叼起幼鼠,一瘸一拐地钻进石缝。消失前,它回头看了周厉一眼。
“害怕了?”灵蕴子踢了踢地上的铁剑。
周厉弯腰去握,手指刚碰到剑柄就像被烫到似的缩回。剑身上的绿痕在灯光下泛着冷光,像是面镜子照出一张暴戾的面孔。
“自责?”灵蕴子挑眉,“还是害怕那个自己?”
“我……”周厉张了张嘴,喉咙里像堵着团烂棉絮。
“感觉到心底的恶,是吧?”灵蕴子蹲下来,捡起剑塞回他手里,“记住这种恐惧,这是你的人性,你的善良。”
他用袖子擦了擦剑刃上的绿痕,露出底下锃亮的铁色:“你看这剑,底色是银白,在战斗之后染上了别的颜色。只要底色不变,就还能洗去。如果底色锈蚀了,就只能重铸或者折断了。”
看着原地发愣的周厉,灵蕴子轻轻叹了口气,心性纯良,也就意味着一旦逆转就是天魔临凡。孤阴不生孤阳不涨,万事万物皆如是。
“一个小孩子拥有了一把弹弓,最开始他会去打水,打瓶子。慢慢的越来越准,他会开始打树叶,花朵。再后来他会去山上打鸟,打兔子。直到有一天他感觉受了委屈,就会去打人。”灵蕴子有节奏的敲击着旁边的生锈水管。
“这就叫身怀利器,杀心自起。人心有两面,当你相对弱小时,会很容易选择善选择人性。而当你拥有权势、实力,就很容易选择恶选择兽性。”灵蕴子敲击水管的“笃笃”声像敲在周厉心上,每一声都震得那团刚被按下去的杀火簌簌发抖。
“道家修心,修的就是这杆秤。”灵蕴子的手指在生锈的水管上重重一敲,震落几片铁锈。
“修心不是剜掉恶念,”灵蕴子捡起块棱角锋利的石头,又捡起片柔软的苔藓,一并塞进周厉手里,“石头,能砸开核桃,也能砸碎骨头,关键是你举起来的时候,眼里看见的是核桃还是骨头。”
“练剑修真,”灵蕴子望着矿洞深处,声音低了些,“修的都是心,剑法道法都是人心。”
水管的余震彻底消散了,矿洞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。周厉低头看掌心的石头和苔藓,把石头往旁边一扔,只留下那片苔藓在指尖。
“这就对了。”灵蕴子点头,“知道该留什么,比知道该扔什么更重要。”
周厉捡起地上的铁剑,这次握得很轻,仿佛怕捏碎了什么。
剑身上的绿痕依旧狰狞,可他忽然觉得,那些痕迹是一道道提醒。提醒他刚才没劈下去的那剑,提醒掌心曾攥过的柔软。
“走吧,”灵蕴子抬脚,“道爷教你点新东西,独家秘诀哦。”
周厉跟上,嘴角勉强牵起弧度:“老登,啥东西藏这么紧?”
“少废话,先出去再说。”灵蕴子回头敲他脑袋,“道爷陪你走进来这么远,说这么多话酒都喝完了,道爷我容易么?”
“你现在不说也没酒,抠抠搜搜的。”周厉此时心里稍微轻松了些,一言不合就开怼。
“出去你就知道了,走快点,你都臭了你不知道嘛。”灵蕴子嫌弃的跟他拉开距离。
“不知道啊!这洞里的味道都啥样了,还能闻到身上的味道!”周厉在自己身上使劲闻了闻,“老登,你别是属狗的吧?”
灵蕴子回头狠狠瞪了周厉一眼:“你才属狗的!道爷我这是修道人的灵觉,比狗鼻子灵十倍!”
他往矿洞外走的步子迈得更大了,灰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石,发出窸窸窣窣的响,“就你身上这股子虫血混着汗馊的味,搁三里地外都能闻到!”
周厉跟在后面嘿嘿笑,故意往灵蕴子身边凑了凑:“那正好,老登你要是嫌味大,出去了借件干净衣裳穿穿?”
“穿你个大头鬼!”灵蕴子往旁边跳了半步,“道爷的道袍是云锦混了冰蚕丝做的正经法衣,你配穿?等出去了自己去河里搓三遍,再敢往我跟前凑,打断你的腿!”
头灯的光在前方交织,照亮了两条逐渐沉稳的影子。矿洞深处的黑暗里,似乎真有杆无形的秤,在慢慢找平,一端是铁剑的寒芒,一端是说不清道不明的、暖乎乎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