蘅芜撑着一把油纸伞，站在巷口，雨水顺着伞沿成串滑落。她穿着素色细棉裙，外披一件粗布斗篷，发丝微湿，贴在额角。她身侧，丫鬟团圆拎着两只竹篮，里面装着热粥、草药和几件干衣裳。
“姑娘，这水太脏了，您别走太近！”团圆皱着眉，小心翼翼地踮脚踩在尚未被淹没的石阶上，声音里满是焦急。
蘅芜却已迈步下去，布鞋瞬间浸入泥水中，溅起一圈浑浊的涟漪。
“他们踩了一夜的泥水，从山里逃出来，没一句怨言。我们穿双湿鞋，有什么好避的？”她轻声道，抬手将伞倾向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老妇，“阿婆，喝点热粥吧，暖暖身子。”
老妇颤巍巍地接过碗，手指冻得发紫，眼泪却先落了下来：“姑娘……你们是好心人，可这天要塌了啊，我们……我们还能活几天？”
“能活很久。”蘅芜蹲下身，握住她的手，目光坚定，“葬龙潭的坝，明日就开工。等水治好了，田能种，屋能盖，没人再被洪水赶着跑。”
团圆在一旁分发干衣，一边小声嘟囔：“姑娘，您这话都说了三回了，可有些人还是不信呢，说您一个女子，懂什么筑坝修渠……”
“懂不懂，看结果。”蘅芜站起身，望着远处被雨水笼罩的城门，“嘴能杀人，也能救人。但真正能救人的——是行动。”
就在这时，街尾传来一阵喧哗。
几个壮汉正合力推一辆陷在泥里的板车，车上堆着湿透的粮袋，车轮深陷泥中，动弹不得。车夫满脸泥浆，跪在水里拼命撬动木棍，却毫无进展。
“让让！让让！”团圆喊着，提着篮子跑过去，“这水里有断砖碎瓦，小心割脚！”
蘅芜也快步上前，将伞递给她：“你拿着，我去帮忙。”
“姑娘！”团圆惊呼，“您不能碰这脏东西！”
“为什么不能？”蘅芜已蹲下身，卷起袖子，手指毫不犹豫地探入冰冷泥水中，摸索车轮下的石块，“我小时候在泥里刨过饭吃，这算什么脏？”
团圆愣住了，眼眶忽地一热。
巷子里的人渐渐围了过来。有人迟疑地观望，有人低声议论：“那不是昨夜安置灾民的姑娘吗？”“听说她还帮蔺相画了筑坝图？”“女子也敢画工图？可……她确实在泥里跟人一起抬东西啊……”
“一二三——起！”蘅芜咬牙低喝，和几个汉子一同发力，车轮终于缓缓移动。
“再推！快！”她大喊，脚下一滑，整个人跌坐在泥水中，却不肯松手，依旧死死拽着车板边缘。
终于，板车被推出泥坑。车夫跪在地上，哽咽着要磕头：“恩人！您是活菩萨啊！”
蘅芜却只扶着他胳膊，沉声道：“别磕头，起来。等坝修好了，你家的地就有水浇了，那时再谢天。”
车夫怔怔望着她，嘴唇哆嗦，终是重重点头。
团圆赶紧递上干布，又气又急：“姑娘，您这身子……昨夜画图到三更，今早又淋雨干活，您不累吗？”
“累。”蘅芜接过布，擦着手，笑了。
她抬头望天，乌云依旧厚重，但雨势已缓。
忽然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左一披着蓑衣，浑身湿透地跑来，脸色凝重：“蘅姑娘！蔺相让我来寻你——出事了。”
“怎么？”蘅芜立刻站直身子。
“昨晚，陆廷章的房中来了个蒙面人。”左一压低声音，“那人威胁他，若不阻挠葬龙潭工程，就要他死。陆廷章吓破了胆，已答应暗中破坏——换材料、拖工期、散谣言，什么都来。”
团圆倒吸一口凉气：“他……他敢？！蔺相待他不薄，他竟要恩将仇报？”
“他怕死。”蘅芜却平静得惊人，指尖轻轻摩挲着竹篮边缘，“有些人，宁可背骂名，也不肯直面刀刃。”
左一急道：“蔺相已知此事，说会安排人盯死陆廷章，调换守仓亲卫，严防材料被动手脚。但他让我问您——加固图，何时能交付？”
“今晚。”蘅芜目光一凛，“回去后我立刻重绘。主坝之外，我要加三道副堰，泄洪道再加深一尺，材料登记要一石一两都记入台账，不容任何人插手。”
“可……陆廷章若从中作梗，伪报数目怎么办？”团圆忧心忡忡。
“那就让每一车石料进城时，我都亲自验看。”蘅芜淡淡道，“他可以撒谎，石头不会。”
左一肃然拱手：“我这就回去禀报蔺相。”
“等一下。”蘅芜叫住他，“告诉蔺相，我不怕他陆廷章捣乱，我怕的是，百姓等不起。”
左一重重点头，转身疾奔而去。
团圆望着他的背影，轻声问：“姑娘，我们真能斗得过那些官老爷吗？他们有权有势，咱们……就两个人。”
蘅芜望着街巷中渐渐聚拢的灾民，有人在分粥，有人在搭简易棚屋，孩子们终于有了笑声。
她轻轻道：“团圆，你记得昨晚我说过的话吗？真正的智慧，不在金殿之上，而在民间灶火之间。”
“记得。”
“那现在，民心也不在官府的告示里，而在这些人端着的粥碗中。”她转头，目光灼灼，“只要他们还肯信我们一日，我们就不能退。”
团圆看着她，忽然笑了，眼角泛着泪光：“姑娘，您比那些大老爷有骨气多了。”
“我不是有骨气。”蘅芜撑开伞，再次走入雨中，“我是知道，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机会被人相信一次。而我现在，有机会——就不能浪费。”
她们继续沿着街巷前行，帮助老人搬柴，为发烧的孩子敷药，将避雨的席子重新固定。每一户人家都认得她，有人叫她“蘅姑娘”，有人唤她“小神仙”，还有个五六岁的小孩抱住她的腿，仰头问：“姐姐，等水好了，我能有鱼吃吗？”
蘅芜抱着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，轻声哄着她：“有鱼吃，还有莲藕、菱角，水渠通了，田里有收成，家家都能吃上白米饭。”
孩子咯咯笑起来，小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。蘅芜将她送进一处临时安置的棚屋，正要放下，却猛地一怔。